父亲的声音

向笔群

我没想到父亲会从遥远的故乡给我打来电话。那是去年初冬的下午，我在学校外的一个小餐馆吃晚饭，那里的声音很吵闹，我开始还没听清楚是谁的声音。电话里重复了第二句话，我才听清楚的父亲的声音。父亲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。“……我是你爹，你听清楚了吗？我没得什么话说，就是希望你要吃好吃饱，不要怕花钱，我们大家都会支持你的，不要累坏了身体……”听到父亲的这几句话，我情不自禁地感动起来，泪水从不自觉地冒了出来，好半天都没有咽下一口饭。这是一个古稀老人对自己儿子的关怀，他没有什么高尚的举动，只是平凡的几句话。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情。儿女永远是他们心头的肉，年龄再大在他们的眼里永远也是长不大的孩子。

应该说，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儿子，在父母亲古稀之年，我没有在他们的身边，没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，更没有为他们分担物质的责任。为了弥补过去损失的时间，我在不惑之年，去了一个城市读研究生，当迟到的学生。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去看望父母亲时，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，给我说了很多嘱咐的话，要我好好学习，不用担心家里什么，他完全还有能力支撑。听到老人的话，我的眼睛湿润，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老人家，只是一个劲地点头。父亲和母亲商量，硬要给我一床厚棉絮。他们怕我冷，因为我结婚后置的都是薄棉絮，只有四五公斤重。父亲亲自把我送上了车，上车前硬塞给我200元钱。当时，说什么我也不要，但父亲一再强调是他和娘一点心意，我只好含泪收下了……

不知道是什么原因，我的事情被重庆电视台知道了，要给我拍一个节目。电视台的记者去到我老家向家岭，父亲自然很感动，几乎是流出泪水。父亲曾经让我在人生路上有些委屈，原因是我当年考上学校，是他的问题，让我被拒之校门外。他当时反对放卫星，遭了“处分”。刚恢复考试，他的政策还没有落实。我受到牵连……他一直也是不好受的，曾经很多次在与我交谈的语言中，让我多次感受他难言的内疚。这怪谁呢？我也多次说，那是时代造就的，我不怪您。每每说起此事，父亲的表情复杂而不言。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有无法说出的苦楚。这次，他站在我曾经写下的“闻鸡起舞”门前，向记者讲述了我的故事。那时，我失去了读书的机会，一天在家里闷得难过，就写下祖逖的名言鼓励自己。每天我很早起来锻炼身体，然后大声朗读书本，以发泄我心头的苦闷。父亲怕我出问题，每天晚上都要到我的屋里看几次。父亲的声音有些感动，话语中渗透为我自豪的语调。当我在电视节目上看到父亲真诚无华的话语时，我的心头发酸。我知道，这是发自父亲的肺腑——是他心灵的声音。

“当年，我儿子受了不少的委屈……我们真的为他担心，但是，他挺过来了……”这是我父亲在电视节目中最为感人的话，是他说的真话，他一辈子都说真话，这是人生恪守的信仰。他就是因为说真话，才失去了工作，后来落实政策他又不要工作，只要求弄清楚自己的问题。当年我们都不解，但现在终于开始感悟了，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。

在单位工作时，我很少给父亲打电话。我真怕听到日趋苍老的声音。从他声音里我明显地感到岁月的流逝。我有一种难言的心酸，作为儿子，我没有尽到责任，没给他们带来快乐和幸福，相反，还带给他们一些担心，让古稀之年的父母牵挂，特别是父亲，他常常过问我的工作或学习，生怕我有闪失，怕我辜负他的希望。以前，我和父亲有针锋相对的地方，我们的观点不同，他要我早些成家，我没有按他的意愿办，他也曾经说不管我了。当我考上一所学校后，他又千方百计给我凑钱，让我顺利地完成了学业。后来我出来工作了，父亲每一次来看我或者我回到老家，说得最多就是要我好好工作，踏踏实实做人，认认真真做事。由于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，我已养成自己的为人准则。

我离开家乡有一段时间了，但时常往家里打电话，问候父母亲。电话是装在二弟家的，有时，父亲没有来接，他还在家里干一点农活，我只有委托二弟家里人转达我的问候。我曾和妻子商量，也曾经去和父母说过几回，要他们到我单位去住，开始他们都答应了，可是我们每次去接他们的时候，父亲总是说他还能干，以后再说吧，在家里住惯了，出来不方便。

我是家里的最大的儿子，从小父亲对我的要求就比较严，我每天放学回家就去给家里放牛挣工分，一到星期天，父亲就安排我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。那时我非常不解，别人家像我这样的孩子还在家里耍呢。我曾经向父亲表示过我的不满。但是，父亲假装不知道，照常叫我去生产队劳动，我是从一分半工分开始的，一直干到我初中毕业时的五分。那个时候，一个成年男子的工分是十分。不少亲戚都说父亲有点狠心，但直到我后来懂事了，我才知道父亲的真正用意，他是在有意磨练我的意志。正是由于我从小就吃过不少苦，才使我在自己苦难的人生道路永远不停地走着。父亲说，自己的道路靠自己去走！父亲的这句具有人生哲理的箴言，成为了我前进的动力。

我在县城读高中时，有次父亲去县里开会，他把自己的饭让给我吃，他却去街上吃两毛钱的小面。那个时候，农村的土地还没有下户，人们的生活还不好过。父亲想让我吃好一点，就到学校找到我让我去招待所里吃他们开会的伙食。记得一顿午饭，我碗里吃剩下了一小碗饭，父亲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了我一耳光，说了一句让我永远都记得的话：吃饭要知牛辛苦！然后强迫我将剩饭吃完才罢。当时，我有些恨父亲让在众人面前丢了脸。长大之后，我理解了父亲。

小时候，我还生过一场大病——我喝了路边水塘里的水，染上了“水急病”。父亲背着我到处求医，还去县里检查了几回，住了一回院。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。我至今记得是花了300多元钱，那时300多元钱相当于一个工作人员一年的工资。对我们家来说，可以说是一个较大的打击。但是父亲没说一句空话。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父母身上好安钱，儿女身上好安钱。后来我的病好了，他的脸上才挂上了久违的笑容。

我知道，父亲是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。他的行为给我的人生之路一种默默的支持。一般家里的事不让我知道，祖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告诉我，他生怕影响我的功课，直到寒假回家时他才亲自对我说。我从父亲质朴的话里感受到一种难言的父爱。

近几年，我才仔细地打量几回父亲。他老了，岁月在他脸上布满沧桑的痕迹。头发白了，背也佝偻了，身体明显不如从前。看到父亲，我的心里有一种沉重的负债感，我欠父亲的账太多了，恐怕这一辈子也还不了。

那天接到父亲的电话，我突然产生一种渴望，希望常听到父亲的声音。后来，大姐打电话来说，是她那天去我们老家，父亲用她的手机打的，当时父亲很激动，说是要和我通一下电话，问问我的生活、学习情况，他怕我受苦。他知道。我比较挑食，他特别怕我吃不习惯，日子不好过。听到大姐的电话，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……